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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·史云梅耶|童话集、捕梦网与珍奇柜
这是一个童话,但是你必须闭上眼睛,否则,你将什么也看不到。—— <Alice>
杨·史云梅耶 (Jan Švankmajer) 在1934年出生于布拉格,是捷克斯洛伐克的导演与艺术家。60年代,他加入捷克超现实主义组织,擅长超现实主义体裁的影像创作,利用定格动画、缩时摄影等方法打造另类邪典的视觉呈现。他的作品继承了 Lewis Carroll 的奇幻与 Allan Poe 的异象,风格影响了《十二猴子》导演 Terry Gilliam、奎氏兄弟等等。他在布拉格表演艺术学院学习布偶戏;后来加入世界上第一个跨媒介实验剧场 Laterna Magika。1964年,他用黑光剧技巧与戏谑的叙事,完成第一部短片《最后的把戏》。
树婴吞噬地下室来客,美丽人偶身体里钻出小人,猪舌头做成血淋淋标本,灰色粘土人脸扭曲变形成一滩烂泥。魔幻、诡谲、怪诞、扭曲,成为史云梅耶作品的形容词。
I. 童话集——童年野性与流动感官
“当我到达工作室时看见成对的骨头、填充物、自然植物的那一刻起,我就知道怪物在那里,而且我一定找得到它。此即冒险。”
童稚絮语永远处在叙事与语言之前,冒险的冲动总是先于理性与统筹。史云梅耶意义上的现实,永远充塞着野性。 人头鱼身骨骼,一截为三的狐狸标本,泡在茶里的玩偶断肢,一切静态的,都在暗示着一些事情正在某处发生。
史云梅耶注重触觉,认为触觉不应仅被看作身体功能。婴孩通过与母亲的触觉,得以拥有情感的安全联系;触觉以近乎类比的方式唤回记忆、产生感受。粘土、生肉、石块、图钉,朴素的物料唤起触觉想象,造就了诸如《对话的维度》、《爱丽丝》等等风格特殊的作品。
值得一提的是,史云梅耶并不止于“触觉”这一感官,而是持续着各种感官相互沟通的尝试。在《巴赫狂想曲》中,史云梅耶尝试以听觉连结巴赫的作品《G小调幻想曲与赋格(Fantasia and Fugue in G Minor,BWV 542)》与一系列黑白照片、影像叠加在一起。演奏着的风琴与展开的门,附点与瓦砾的洞,升降音符与墙壁的裂痕,中世纪曲风与破败的楼群——这一系列物与景观的组合,僭越了原始的电影视听原则,各种感官开始流动、迁徙、瓦解又重逢,从而形成了无数新的关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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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I. 捕梦网——意识游戏与梦境焦虑 “它是生命上升与下降的游戏,是大海的咆哮与死亡的沉静,是沐浴在阳光下多彩的光辉和幽暗之夜,是高飞的雄鹰和地板上散落的废纸,是少女的光华,海草的芬香,坠落的鸟儿的尸体,骇人的猛禽,以及温顺的鸽子。”——宾斯万格《梦与实存》
“梦总是创造超现实主义的一个常数。梦与现实是“连通器”(vases communicants)。”
史云梅耶曾提到,自己创作的方式是从一个灵感出发,任其拓展延伸。表面上,杨的电影似乎呈现了现实景观的胡乱堆积、拼贴;然而,我们既不能大观园式地欣赏物件的纷繁,也无法用纯粹的隐喻或寓言解剖他的故事,因为他的现实与梦境混乱地交织而不分彼此——他搅乱了无数个梦,又将它们一个个编织起来,梦与残酷现实被灌入同一个容器,形成永恒的连通。
就像宾斯万格所阐述梦境那样:“做梦意味着,我不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。如海德格尔告诉我们的那样,此在被带到自身的存在面前,它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也不知道如何发生。”
片中的爱丽丝在幻境中困惑于何为真实、何为梦境,却渐渐无法将两者分离开来。史云梅耶的创作展现出一种焦虑,在想象的自由与失控之间,他始终斡旋于没有实质却充满张力的寂寞游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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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II. 珍奇柜——技术假象与反转童话 残酷生活的唯一解答,就是通过想象对之嘲弄。The only fitting answer to the cruelties of life is to ridicule them by imagination.
“因为没有反叛的生活犹如一池死水。”
每秒24帧,人类便会让自己相信眼球中的一切都是连贯的。而史云梅耶偏偏使用小于24帧的速度,呈现一种断裂、不连贯的视觉体验,同时自然地产生一种对于观看本身的反叛。
在访谈中,他提到技术所呈现的现实是虚构,与情感互不相通。他执着于以粘土为媒介,逐帧拼接为定格动画。在时长132分钟的长片《贪吃树》中,他仅使用了4秒特效。
在片中,父亲观看电视广告里美女嘴中的巧克力,模仿着红唇下的咀嚼动作、品味着同样的产品。然而电视机上塑料制品般的巧克力并不诱人,父亲的津津有味令人作呕。视觉正高速腐坏着,淹没在最平庸的消费文化里。观者感到的不适与戏谑,直接揭露了某种消费主义带来的迟钝与虚无。
“一些武器更能胜任反抗精神世界的这种衰退,比如讽刺、犬儒主义、想象与神秘。”
世俗意义上的童话,是以纯真的叙事与视角悄然揭示凶狠与黑暗;而史云梅耶倒置了世俗,从人性与灾难的残酷显露中微微透出孩童的真诚,以不屑展现反转童话式的末日寓言。这样的寓言同样具有警醒的意义,因为童话故事的内核传递着普世的焦虑不安。
史云梅耶的世界观总是摇摇欲坠的:人类沿着进化的螺旋前进,终会失去主导位置,回归自然、原始,重返星球浪子的身份;或更黑暗的,眼前的一切只是众多循环中的一个,一切进步都没有什么不同。
于是,他将电影变作典藏丰富的珍奇柜。这种反抗假象的姿态胜似打造祭坛 —— 畸形珍禽异兽,断肢唯美布偶,充满想象力的粗旷造物正在诉说着,即使正在流失且注定流逝,童年野性干净地存在在那里,他所能做的即是唤回与传递,祭奠一个不复存在或从不曾存在的世界。
1970年代,捷克政府对史云梅耶发出拍摄禁令。而他并不那么悲观——作为跨界艺术家,他利用这段被迫息影的时间对其他材料、媒介进行了研究:超现实雕塑、印刷、书法,等等,并写成《Touching and Imagining: An Introduction to Tactile Art》一书,其中记录了他所创作的触觉艺术品、实验、触觉诗以及一些访谈文本,包含100多张精美插图。
法国《电影手册》这样评价:“对于人生超现实的悲观诠释,只有文学巨擎卡夫卡可以和史云梅耶相提并论。”
而卡夫卡曾口述道:“秘密不是隐藏在背后。相反,它赤裸裸地显露在我们眼前。秘密是不言而喻的事情,因此我们看不见它。日常的事情是最伟大的强盗小说。每分每秒,我们都经过千百具尸体,经历千百种罪行,却视而不见,听而不闻。这就是我们日复一日的生活。…… 山峰之间互相看见,蜷缩在山峰影子里的洼地和小山谷之间则一无所知。”
在短片《花园》里,主人公发现朋友的篱笆由活生生的人连成,而所有人都静默不语。那些沉默、被视而不见的万物在史云梅耶的脑海中不断回响,美艳而残酷的童话延伸到梦境的边缘,而珍奇柜早已构成他的整个世界。
撰文:xiaoyueyue